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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我血荐轩辕--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建构
沈 松 侨
The Myth of Huang-ti (the Yellow Emperor)
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hood in Late Qing
by
Shen Sung-chiao
关键词:黄帝,晚清,国族建构,黄帝纪年,孔子纪年,种族国族主义,政治国
族主义
Keywords: Huang-ti( Yellow Emperor), late Qing, construction of nationhood, racial
nationalism( ethnonationalism), political(civic) nationalism
本文曾于1997年6月20日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思想史组主办之「发明过去/想
像未来:晚清的『国族』建构,1895-1912」小型学术研讨会上宣读。惠承评论人王明珂教
授指正多端,受益良深;复蒙本刊两位评审提供宝贵意见,谨此致谢。
摘 要
本文试图藉由「黄帝」神话在晚清知识界的广泛流传及其与传统黄帝传说的断裂,探索近代中国「国族」建构的历史过程及其所蕴涵的矛盾与冲突。
「国族」作为一个「想像的社群」,无疑是近代的产物,不过,进行此一想像的行动者,却往往将其眼光投注于渺远的过去,企图为国族的起源提供坚实的「历史基础」。黄帝,
在晚清中国,便是在此需求下,经由一套由特定的「框架、声音与叙事结构」所构成的论述策略,被夺占、转化成为「中华民族」的始祖,为二十世纪中国的国族认同提供了一个
明确的文化符号。然而,以黄帝符号为中心所塑造出来的中国国族,却囿于晚清反满革命的政治现实,而只能是一个以血缘之根基性联系为本质,并具有高度排拒性的族群团体。
对于这样一套国族想像,当时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。二十世纪最初数年间所发生的「黄帝纪年」与「孔子纪年」的争论,便是彼时两套不同国族论述的正面交锋。另一方面,「黄
帝」符号亦自有其内在的歧义与紧张。部分汉族知识分子便极力扩充「黄帝」的「种族」意涵,揭橥「大民族主义」以别于汉族中心的「小民族主义」;一些居于边陲位置的满族
人士也利用「黄帝后裔」的传统策略,重塑本身的族群历史记忆,另行提出一套抗制性的国族论述。因而,从近代中国国族建构的政治、文化条件分析,「黄帝」此一高度建构性
的符号,也正是各项现实利益与势力对抗、争持的场域。
Abstract
This article traces how the modern Chinese “nation” was constructed as an “imagined community" around Huang-ti (the Yellow Emperor) in late Qing. Huang-ti
was a legendary figure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 imperial courts monopolized the worship of him. Many late Qing intellectuals appropriated this symbolic
figure and, through a set of discursive strategies of “framing, voice and narrative structure,” transformed him into a privileged symbol for modern
Chinese national identity. What Huang-ti could offer was, however, no more than a “public face” for the imagined new national community, or in other
words, a formal structure without substantial contents. No consensus appeared on whom the Chinese nation should include and where the Chinese nation should
draw its boundaries. The anti-Manchu revolutionaries emphasized the primordial attachment of blood and considered modern China an exclusive community of
Huang-ti’s descent. The constitutional reformers sought to stretch the boundaries to include the ethnic groups other than the Han. Some minority
intellectuals, particularly the Manchu ones, re-constructed the historic memory of their ethnic origin around Huang-ti. The quarrels among intellectuals of
different political persuasion testify how Huang-ti as the most powerful cultural symbol became a site for contests and negotiations in the late Qing process
of national construction.
一、前言
1917年3月,印度诗人泰戈尔( R. Tagore)在一篇题为「西方的国族主义」的文章中写道:
西方的雷声隆隆的大炮在日本的门前说道:「我要一个国族!」......一
个国族于是乎出现了。[ 、R. Tagore, “ Nationalism in the West ,” The Atlantic Monthly, March 1917 ; 引见齐思和,
「民族与种族」,《禹贡半月刊》,7卷1、2、3合期( 1937年4月),页31。译文中
“nation” 一词原作「民族」,今依本文用法,改作「国族」。 ]
日本如此,近代中国亦不例外。十九世纪中叶以降,中国长期在西方以坚船利炮为后盾的优势文化冲击下,不得不俯首下心,逐步放弃传统天朝中心的世界秩序,转而以西方「国
族国家」(nation-state) 为典范,着手从事中国「国族」的塑造。1901年,梁启超撰写「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」一文,便指出中国对外不竞,国势阢陧的根由端在欧美列强挟其「
民族帝国主义」,竭全民族及全国民之全能力以临我,而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,犹未胚胎焉」,固不足以为有力之抵制。然则,中国苟欲图存于生存竞争之大潮,其唯「速养
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」一途可循。[ 、任公,「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」,清议报,95册 (光绪27年9月11日),页总5999。] 就是在这样的意识形态激荡下,十九、二十世纪之交
的中国知识份子,相率投入孕育国族的启蒙事业,为近代中国国族意识的兴起揭开绚丽的序幕。就此而言,梁启超所谓「少年中国」[ 、任公,「少年中国说」,清议报,35册(
光绪26年正月11日),页总2270-71。],与其说是用以勗励国人的门面惯语,毋甯更反映了他对中国国族在世界史时间序列上,相对于西方国家,所居之后进地位的敏锐反省。[ 、
从「民族」一词在近代中国的出现与传播,也可以印证中国国族意识兴起之迟缓。据学者
研究,中国古籍中并无以「民族」指称人群共同体的用法,汉文「民族」一词最早见于
王韬所撰「洋器在用其所长」一文,时约1874年前后。不过,「民族」一词的广泛传播
与运用,仍是二十世纪初年才出现的变化。参见韩锦春、李毅夫,「汉文『民族』一词的
出现及其初期使用情况」,《民族研究》,1984年2期,页37-38;彭英明,「关于我
国民族概念历史的初步考察」,《民族研究》,1985年2期,页5-8。]
其实,国族作为一个「想像的社群」[ 、Benedict Anderson , Imagined Communities :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
Nationalism (revised edition , London : Verso , 1991). Anderson 认为「国族」并非完全是由
语言、种族或宗教等既定的社会条件所决定的产物,而是透过「想像」始得存在。许多
研究国族及国族主义的学者也都持有类似的看法,E. J . Hobsbawm在其所着Nations and
Nationalism since 1780 ( 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1990)一书中特别强调国族
塑造过程中虚构(invention) 及社会工程等人为因素所发挥的作用。Ernest Gellner则指出:
「不论是把国族当作是一套自然的、由上帝赐予的,用来区分人群的方法,或是把国族
看成是一个代代相承......的政治宿命,(这些看法)都是神话。真正的情形是:国族主义往
往夺占了既存的文化,将它们转化成国族。」见Ernest Gellner, Nations and Nationalism
(Oxford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83), pp.48-9. 研究近代英国国族认同形成过程的Colley
也得出一个类似「工具论」的结论:「对大不列颠的积极认同,并不是一项既定资赋(a
given), 而是学习的结果。而无论男女,只有在认为有利可图时,才会去学习它。」see Linda
Colley , Briton : Forging the Nation, 1707-1837 (New Haven, Conn.: Yale University Press,
1992), p. 295.],即使在任公所谓「壮年国」的西方世界中,也是近代历史发展的独特产物。Benedict Anderson便认为,「国族」想像之所以可能,要以近代资本主义
生产技术与生产关系为其社会基础,其中,「大规模印刷企业」(print-capitalism) 所发挥的作用,更是「国族想像」不可或缺的生存脐带。[ 、B. Anderson , Imagined
Communities, pp. 37-46.] James Kellas 也指出,只有伴随着十八世纪以来长期而激烈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变迁,西方各国的「人民」(people),才有可能被型塑成「国族」。
[][ 、James A. Kellas,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(N. Y.: St. Martin’s Press, 1991),
pp. 163-4.]
然而,吊诡的是,尽管「国族」有着不容否认的「现代性」色彩,国族主义者对其自身国族的表述(representation)与宣示,却几乎毫无例外地指向渺远的过去。所谓「
复兴民族」、「唤醒国魂」等等激扬人心的口号,正是国族打造过程中屡见不鲜的叙述策略。[ 、从本文开首所引梁启超「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」一文即可窥见此中消息。如本文
所引,任
公一方面承认中国的民族主义「犹未胚胎」,却又大声疾呼,要求国人从速养成「我所
固有之民族主义」。前言后语的牴牾矛盾,正说明了Anderson所指出的「国族主义的一
项主要吊诡」:国族一方面具有客观的「现代性」,然而,在国族主义者的主观认知中,
国族却又有着源远流长的「古老性」。] 用Anderson的话来说:「纵使人人一致承认国族国家是个『崭新的』、『历史的』现象,……『国族』却总是从一个无从追忆的
『过去』中浮现出来。」[ 、B. Anderson , Imagined Communities , p.11.] 许多相关的研究也一再证实:一个社会群体,往往是透过对「过去」的选择、重组、诠释,乃至虚
构,来创造自身的共同传统,以便界定该群体的本质,树立群体的边界 (boundary),并维系群体内部的凝聚。[ 、参见王明珂,《华夏边缘: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》(台北:允晨
文化出版公司,1997),
页51。一个有趣的具体史例是Trevor-Roper对苏格兰格子裙与苏格兰国族认同之关系的研
究。see Hugh Trevor-Roper , “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: The Highland tradition of
Scotland ,” in Eric Hobsbawm & Terence Ranger eds.,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(Cambridge :
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1983) , pp. 15-41.] Paul Ricoeur便指出,社会记忆与社会意义的创造息息相关,社会群体通常要藉着一些过去的重大事件来形构对于自身的
意象,并且不断利用共同的公共仪式来强化他们与此「集体过去」的联系。因此,历史意识形态(ideologies of history)对于社会群体的符号性建构 (symbolic constitution)与
社会凝聚力的创造,殆有举足轻重的决定性作用。[ 、Paul Ricoeur , Phenomenolog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, ed., by J. Bier ( The Hague: Martinus
Nijhaf , 1978) , pp. 45-46;cited from Ana Maria Alonso , “ The Effects of Truth : Re-
presentations of the Past and the Imagining of Community,” 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,
Vol. 1, No.1 (March 1988), p.40.] E. Hobsbawm甚至宣称:如果不对「传统的发明」(invention of tradition)给予审慎的注意,便无法深入分梳「国族现象」的意涵。[
、Eric Hobsbawm , “Introduction: Inventing Tradition ,” in Eric Hobsbawm & Terence Range
eds.,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, p.14.]
在国族对过去的重构与「发明」的过程中,关于国族共同起源(origin)的建构,尤其是最为紧要的一环。近年来研究民族史的学者大体都同意:民族乃是一个人群主观的
认同范畴,而这个范畴之所以形成,是在特定的政治、经济条件中,利用共同的自我称号(emic)及族源历史,来强调族群内部的一体性,并设定族群边界以排除他者(other),同时
更在主观上强化本族群某些体质、语言、宗教或文化特征。[ 、王明珂,《华夏边缘》,页77。] 在各国国族主义运动中,国族起源的历史记忆或神话,更往往成为国族主义者谋
求文化自主乃至政治独立的合法性基础。[ 、G. Eley & R. G. Sunny , “Introduction : From the Moment of Social History to the Work of
Cultural Representation , ” in Eley & Sunny eds., Becoming National: A Reader (Oxford :
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96), p.8. ] 英国历史之所以必须溯源到1066年的征服者威廉( William the Conqueror),采用西班牙文为「国语」的墨西哥人之所以将其历
史祖源延伸到湮没难稽的阿兹特克人与马雅人,可以说都是这种以「过去」为导向之国族想像内在逻辑的当然产物—即使征服者威廉根本不晓得什么叫作「英文」,而阿兹特克人
也不可能了解「墨西哥」的意义。[ 、参见B. Anderson , Imagined Communities , p. 154.]
同样的,晚清知识份子在进行中国国族的建构时,也从远古的传说中,寻觅出一个茫昧迷离的神话人物—黄帝,奉之为中国民族的「始祖」,以之为国族认同的文化符号
。在他们的推动鼓吹之下,辛亥革命(1911)前十余年间大量的报章杂志中,处处可见关于黄帝的各类论述,蔚为一股「黄帝热」[ 、「黄帝热」一词,见 元子,「中国民族
主义神话」,思想,849号(1995年3
月),页75。],其甚者,更将黄帝事迹谱作歌乐,用为教科,以供儿童讽诵。[ 、梁启超,「饮冰室诗话」,《新民丛报》,57号(1904年11月21日),页91-93。按:
《新民丛报》之出版多有愆期,所标出版年月往往与实际不符,故本文引用该报时,多
依李国俊所订年月为准,参见李国俊,《梁启超着述系年》(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
1983)。 ]一时之间,「炎黄子孙」、「轩辕世冑」等语,风行草偃,不胫而走,成为时人普遍接受的自我称谓。降及今日,流风遗韵,非但未见衰歇,抑且进一步扩散
、内化而为各地华人日常生活中自我意识的一个重要组成要素。知名学者钱穆便着有专书,阐扬黄帝功德,肯定「我们自称为『炎、黄子孙』,是很有道理的」。[ 、钱穆,《黄
帝》(台北:东大图书公司,1983),页4。]一位当代中国学者更明白宣称:「长期以来,中国人一直以『炎黄后裔』自许,......追怀炎黄,也就是认同中华民族,认同悠久灿烂
的中华文化。」[ 、冯天瑜,「民族先祖、文化英雄--炎黄历史地位刍议」,收于湖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编,
《炎黄文化与现代文明》(武汉:武汉出版社,1993),页47。] 即便是对中国传统持着高度批判意识的《河殇》作者,也从来不曾对「黄帝为中华民族始祖」这项命题,提出
任何质疑。[ 、苏晓康、王鲁湘,《河殇》(香港:中国图书刊行社,1988),页25。]
由此观之,我们或许可以把黄帝视作凝聚近代中国国族认同的一项「浓缩性符号」( condensation symbol)[ 、这是人类学者Victor Turner的用语,see Victor Turner, The
Forest of Symbols (Ithaca : Cornell
University Press , 1967), p. 30.];而中国国族,用Anthony Cohen的理论来看,亦不外乎是以黄帝符号为中心,所建构出来的社群[ 、Anthony Cohen , The Symbolic
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 (London : Routledge , 1992).]。
虽然,黄帝作为一项历史与文化符号,却并不是圆融无碍、浑然一体;反之,其所包摄的,毋宁更是难以数计的断裂与矛盾。Anthony Cohen曾把社会运动比拟作一座意识
形态的帽架 --本身只是一件单纯的家具,却可以同时容下好几顶形状各异的帽子。[ 、ibid., p.108.] 同样的,一项文化符号固然是社群建构必不可少的重要媒介,但是,它所
提供的,不过是一套形式的架构、一张「公开的面孔」(public face),至于这项符号的具体意义,则由于社群成员在认知、感情、期望、处境、利益以及意识形态等各方面的诸多
差异,而有着纷歧多变、至为悬殊的诠释方式。[ 、ibid., p.74.]
Waldron研究构成中国国族认同的另一项历史符号—万里长城,便发现:对掌握政治权力的统治阶层与一般民众而言,「长城」几乎同时包涵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。在官方文本中
,长城被描绘成民族历史荣耀的象征;但是在民众的历史记忆中,长城却也可能结合孟姜女的传说,被转化成政治暴力的具体标帜。[ 、Arthur Waldron ,“ Representing China
: The Great Wall and Cultural Nationalism in the
Twentieth Century, ” in Harumi Befu ed., Cultural Nationalism in East Asia (Berkeley:
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,1993), pp. 36-60. ]然则,在晚清环绕着「黄帝」符号所进行的国族建构过程中,我们当然也可以看到对于该项符号的各种不同诠释,
以及随之产生的几项殊途异趋的国族想像方式。更进一步观察,在当时为了争夺「黄帝」符号的诠释霸权而出现的激烈论争,自然也决不是单纯的史实之争,而是与现实利害息息
相关的政治、经济利益之争,更是Michel Foucault所谓的知识 /权力(power/ knowledge)之争[ 、Michel Foucault , “ Two Lectures,” in Michel Foucault , Power/
Knowledge: Selected
Interviews & Other Writings , 1972-1977, ed., by Colin Gordon (New York : Pantheon Books),
pp. 78-108.]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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